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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澤謠

 

 

提要

  《甘澤謠》一巻。唐·袁郊撰。晁公武《讀書志》云“載譎異事九章,咸通中,久雨臥疾所著。”陳振孫《書録解題》述其自序云“以春雨澤應,故有甘澤成謠之語,以名其書。”此本為毛晉所刋云“得之華隂楊儀。”篇數與《讀書志》合。周亮工《書影》曰“《甘澤謠》别自有書。今楊夢羽所傳,皆從他書抄撮而成,偽本也。”或曰夢羽本未出時,已有抄《太平廣記》二十餘條,為《甘澤謠》以行者,則夢羽本又贋書中之重儓矣。今考亮工所稱夢羽,即儀之字,其所稱先出之一本,今未之見。錢希言《獪園》稱“嘗見唐人小説有《甘澤謠》載『魚服記』甚詳。”今此本無『魚服記』,豈希言所見,乃先出一本耶?然據此本所載,與《太平廣記》引者,一一相符,則兩本皆出《廣記》,不得獨指儀本為重儓。又裒輯散佚,重編成帙,亦不得謂之贋書,所論殊為未允。其書雖小説家流而瑣事軼聞往往而在,如,杜甫《飲中八仙歌》、葉夢得《避暑録話》謂“惟焦遂不見於書傳”,今考此書“陶峴”條中,實有“布衣焦遂”而絶無口吃之説,足以證師古偽註之謬,是亦足資“考證不盡,為無益”之談矣。 

甘澤謡

  魏先生

  魏先生,生於周,家於宋,儒書之外,詳究樂章。隋初出遊關右,値太常考樂。議者未平,聞先生來,競徃謁問。先生乃取平陳樂器與樂官蘇夔、蔡子元來,詳其律度,然後,金石絲竹咸得其所。内置清商署,為大樂官。斂帛二百段以酬之。先生不復入仕,遂歸梁宋以琴酒為娛。

  及隋末兵興,楊玄感戰敗。謀主李密亾命雁門,變姓名以教授。先生同其鄉曲,由是,遂相徃來,常論鐘律。李密頗能,先生因戲之曰“觀吾子,氣沮而目亂,心揺而語偷。氣沮者,新破敗;目亂者,無所倚;心揺者,神未定;語偷者,思有謀於人。今,方捕蒲山黨,得非長者乎?”

  李公驚起執先生手曰“既能知我,豈不能教我歟?”

  先生曰“吾子無帝王規模,非將相才畧,乃亂世之雄傑耳。”

  李公曰“為吾辨析行藏,亦當繇此而退。”

  先生曰“夫為帝王者,包羅天地,儀範古今。外則日用而不知,中則成功而自立。堯詢四岳,舉鯀而殛羽山,此乃岀於無私也。漢任三傑,納良而圍垓下,亦出於無私也。故鳯有爪吻而不施,麟有蹏足而永廢者,能得其道,而求自集於時,此帝王之規模也。凡為將軍者,建太一旗,驅無戰之師,伐有罪之國,琱戈既授,玉弩斯張,誠負羈之有言,那季良之猶在,所以務其燕犒,致逸待勞,修其屯田,觀釁而動,遂使風生虎嘯,不可抗其威;雲起龍驤,不可攘其勢。仲尼曰『我戰則克』,孟軻云『夫誰與敵』,此將帥之才也。至有秉其才知,動以機鈐,公於國則為帥臣,私於已則曰亂盜。私於已必掠取財色,屠其城池。朱亥為前席之賔,樊期為升堂之客。朝聞夕死,公孫終敗於邑中;寜我負人,曹操豈兼於天下。是忘輦千金之貺,報陳一飯之恩,有感謝之人,無懐歸之衆。且魯史之誡,曰度德;連山之文,曰待時。尚欲謀於人,不能專於已,天人厭亂,厯數有歸,時雨降而妖祲除,太陽升而層氷釋。引繩縛虎,難希飛兎之門;赴水持甖,豈是安生之地。吾嘗望汾晉有聖人生,能徃事之,富貴可取。”

  李公拂衣而言曰“隋氏以篡殺取天下,吾家以勲徳居人表。振臂一嘑,衆心響應,提兵時伐何徃不下,道行可以取四海,不行亦足以王一方。委質於人,誠所未忍。女眞豎儒,不足以計事。”

  遂絶魏生,因冩懷賦詩,為鄉吏發覺,李公脱身而走所在。收兵,北依黎陽而南據雒,連營百萬,與王世充爭衡。首尾三年,終見敗覆。追思魏生之説,即日遂歸於唐,乃授光禄之官,復搆桃林之叛。

  魏生,得道之士。亡其名,蓋文貞之宗親也。

  素娥

  素娥者,武三思之姬人也。

  三思初奪喬氏窈娘,能歌舞。三思曉知音律,以窈娘歌舞,天下至藝也。未幾沈於雒水,遂族喬氏之家。

  左右有舉素娥者,曰“相州鳯陽門宋媪女,善彈五弦,世之殊色。”三思乃以帛三百段,徃聘焉。素娥既至,三思大恱,遂盛宴以岀素娥。公卿大夫畢集,唯納言“狄仁傑稱疾不來”。三思怒,於座中有言。宴罷有告仁傑者。明日謝謁三思,曰“某,昨日宿疾暴作,不果應召。然不覩麗人亦分也。他後或有良宴,敢不先期到門。”素娥聞之,謂三思曰“梁公,彊毅之士,非欵狎之人,何必固抑其性。再燕不可無。請不召梁公也。”三思曰“儻阻我燕,必族其家。”

  後數日復宴,客未來,梁公果先至。三思特延梁公坐於内寢,徐徐飲酒。待諸賔客,請先岀素娥。畧觀其藝,遂停杯設榻召之。有頃,蒼頭岀曰“素娥藏匿,不知所在,”三思自入召之,皆不見。忽於堂奥隙中,聞蘭麝芬馥,乃附耳而聽,即素娥語音也。細於屬絲,纔能認辨。曰“請公不召梁公,今固召之。某不復生也。”三思問其繇。曰“某非他怪,乃花月之妖,上帝遣來,亦以多言蕩公之心,將興季氏。今梁公乃時之正人,某固不敢見。某甞為僕妾,寧敢無情?願公勉事梁公,勿萌他志。不然,武氏無遗種矣。”言訖更問,亦不應也。三思岀見仁傑,稱素娥暴疾,未可岀“敬亊”之禮,仁傑莫知其繇。明日,三思密奏其亊,則天嘆曰“天之所授,不可廢也。”

  陶峴

  陶峴者,彭澤之子孫也。開元中,家於崑山,富有田業,擇家人“不欺而了亊”者,悉付之。身則汛艚江湖,遍逰煙水,徃徃數嵗不歸,見其子孫成人,初不辨其名字也。

  峴之文學可以經濟,自謂疎脱,不堪宦游。有生之初,通於八音,命陶人為甓,潜記嵗時,敲取其聲,不失其騐。撰《樂録》八章,以定八音之得失。自製三舟,備極堅巧。一舟自載,一舟致賔,一舟貯飲饌客。有前進士孟彦深、進士孟雲卿、布衣焦遂,各置僕妾共載,而峴有女樂一部,奏清商曲。逢竒遇興,則窮其景物,興盡而行。峴且聞名朝廷,又值天下無事,經過郡邑,無不招延,峴拒之,曰“某麋鹿間人,非王公上客。”

  亦有未招而自詣者,繫方伯之為人,江山之可駐,吳越之士,號為水仙。曾有親戚為南海守,因訪韶友,遂徃省焉。郡守喜其逺來,贈錢百萬;遺古劍,長二尺許,玉環徑四寸;海舶昆侖奴,名摩訶,善泅水而勇健。遂悉以所得歸,曰“吾家之三寳也。”及囘棹下白芒,入湘江,每遇水色可愛,則遺環劍,令摩訶下取,以為戲笑也。如此數嵗。

  因渡巢湖,亦投環劍而令取之,摩訶纔入獲劍環,跳波而岀焉,曰“為毒蛇所嚙,遽刄去一指,乃能得免。”焦遂曰“摩訶所傷,得非隂陽為怒乎?”犀燭下照,果為所讐,蓋水府不欲人窺也。峴曰“敬奉諭矣。然某甞樂謝康樂之為人,云『終當樂死山水間』,但殉所好,莫知其他。且栖遲於逆旅之中,載於大塊之上,居布素之賤,擅貴逰之懽,浪跡怡情,垂三十年,固其分也。不得升玉墀見天子,施公養恵得志平生,亦其分也。”乃命移舟,曰“要須一别襄陽山水後,老吳郡也。”行次西塞山,泊舟吉祥佛舎。見江水黒而不流,曰“此下必有怪物。”乃投環劍,命摩訶下取。見摩訶汨没波際,乆而方岀,氣力危斷,殆不任持,曰“環劍不可取,有龍髙二丈許而環劍置前,某引手將取,龍輒怒目。”峴曰“汝與環劍,吾之三寳,今者既亡環劍,汝將安用,必須為我力爭也。”摩訶不得已,被髪大嘑,目眦流血,窮泉一入,不復岀矣。乆之見摩訶支體,磔裂浮於水上,如有示於峴也。峴流涕水濵,乃命回棹,因賦詩,自叙不復議遊江湖矣。詩曰“匡廬舊業自有主,吳越新居安此生。白髪數莖歸未得,青山一望計還成。鵶栖楓葉夕陽動,鷺立蘆根秋水明。從此舎舟何所詣,酒旗歌扇正相迎。”

  孟彦深復逰青瑣,為武昌令。孟雲卿當時文學,南朝上品。焦遂,天寳中,為長安飲徒時,好事者為《飲中八仙歌》云云“焦遂五斗方卓然,髙談雄辨驚四筵。”

  嬾殘

  嬾殘者,名明攅。天寳初衡岳寺執役僧也。退食既收所餘而食,性嬾而食殘,故號嬾殘也。晝專一寺之功,夜止羣牛之下,曾無倦色,已二十年矣。

  時,鄴侯李泌,寺中讀書,察嬾殘所為,曰“非凡物也”。聽其中宵梵唄,響徹山林。李公情頗知音,能辨休戚,謂“嬾殘經音,先悽惋而後喜恱,必謫墮之人,時將去矣。”候中夜,李公潛徃謁焉。望席門通名而拜,嬾殘大訽,仰空而唾曰“是將賊我”。李公愈加敬謹,惟拜而已。嬾殘正撥牛糞火,岀芋啖之。良乆乃曰“可以席地”。取所啗芋之半,以授焉。李公奉承就食而謝。謂李公曰“慎勿多言,領取十年宰相。”又拜而退居。

  一月,刺史祭嶽,修道甚嚴,忽中夜風雷而一峯頺下其縁,山磴道為大石所欄,乃以十牛縻絆以挽之。又以數百人鼓噪以推之,物力竭而石愈固,更無他途可以修事。嬾殘曰“不假人力,我試去之。”衆皆大笑,以為狂人。嬾殘曰“何必見嗤,試可乃已。”寺僧笑而許之。遂履石而動,忽轉盤而下,聲若震雷。山石既開,寺僧皆羅拜,一郡皆嘑至聖,刺史奉之如神。嬾殘悄然,乃懷去意。

  寺外虎豺忽爾成羣,日有殺傷,無繇禁止。嬾殘曰“授我箠,為爾盡驅除之。”衆皆曰“大石猶可推,虎豹當易制。”遂與之荆挺。皆躡而觀之,纔岀門,見一虎嗛之而去。嬾殘既去,虎亦絶蹤。後李公果十年為相也。

  聶隠娘

  聶隱娘者,貞元中,魏博大將聶鋒之女也。方十嵗,有尼乞食於鋒舎,見隱娘恱之,乃云“問押衙乞取此女。”鋒大怒,叱尼。尼曰“任押衙鐵櫃中盛亦須偷去矣。”後夜果失隱娘所在。鋒大驚駭,令人搜尋,曽無影響。父母每思之,相對啼哭而已。

  後五年,尼送隱娘歸,告鋒曰“教已成矣。可自領取。”尼欻亦不見。一家悲喜,問其所習。曰“初,但讀經念咒,餘無他也。”鋒不信,懇詰。隱娘曰“真説。又恐不信,如何?”鋒曰“但真説之。”乃曰“隱娘初被尼挈去,不知行幾里,及明,至大石穴中,嵌空數十歩,寂無居人,猿猱極多。尼先已有二女,亦各十嵗,皆聪明婉麗,不食,能於峭壁上飛走■〈艹石〉,捷猱登木,無有蹶失。尼與我藥一粒,兼令執寳劍一口,長一二尺許,鋒利吹毛可斷。遂令二女教某攀援,漸覺身輕如風。一年後,刺猨猱,百無一失。後刺虎豹,皆决其首而歸。三年,使刺鷹隼,無不中劍之刄。漸減五寸,飛走遇之,亦莫知其去來也。至四年,留二女守穴,挈我於都市,不知何處也。指其人者,一一數其過,曰『為我刺其首來,無使知覺。』定其膽■〈艹石〉飛鳥之易也。授以羊角匕首,刄廣三寸,遂白日刺其人於都市中,人莫能見。以首入囊反命,則以藥化之為水。五年,又曰『某大僚有罪,無故害人若干,夜可入其室,决其首來。』又攜匕首入其室,度其門隙,無有鄣礙,伏於梁上,至瞑時得其首歸。尼大怒曰『何太晚如是!』某云『見前人戲弄一兒,可愛未忍便下手。』尼叱曰『已後遇此輩,必先斷其所愛,然後決之。』某拜謝。尼曰『吾為女開腦,後藏匕首而無傷,用即抽之。』曰『女術已成,可歸家。』遂送還,云『後二十年,方可一見。』”鋒聞語甚懼。後,遇夜即失蹤,及明而反。鋒已不敢詰之,因兹亦不甚憐愛。忽值磨鏡少年及門,曰“此人可與我為夫。”白父。父不敢不從,遂嫁之其夫,但能淬鏡,餘無他能。父乃給衣食,甚豐具。

  數年後,父卒。魏帥知其異,遂以金帛召署為左右吏。如此又數年,至元和間,魏帥與陳許節度使劉悟參商不協,使隱娘賊其首,隱娘辭帥之許。劉能神筭,已知其來,召牙將,令曰早至城北候。一丈夫一女子,各跨白黒衛,至門。遇有鵲来噪,丈夫以弓彈之,不中。妻奪夫彈一丸而斃鵲。揖之曰“吾欲相見祇迎也。牙將受約束,遇之隱娘。”夫妻云“劉僕射果神人。不然者,何以動召也。願見劉公。”劉勞之。隱娘夫妻拜曰“得罪僕射,合萬死。”劉曰“不然,各親其主,人之常事。魏今與許何異,請當留此,勿相疑也。”隱娘謝曰“僕射左右無人,願舎彼而就此,服公神明耳。”蓋知魏帥之不及劉也。劉問所須。曰“每日只要錢二百文足矣。”乃依所請。忽不見二衛所在,劉使人尋之,不知所向。後潜於布囊中,見二紙衛,一黑一白。

  後月餘,白劉曰“彼未知止,必使人繼至。今宵請剪髪,繫之以紅綃,送於魏枕前,以表不囘。”劉聽之。至四更却反,曰“送其信矣。”是夜必使精精兒來殺某,及賊僕射之首,此時亦萬計殺之,乞不憂耳。劉豁達大度,亦無畏色。是夜明燭,半宵之後,果有二幡子,一紅一白,飄飄然如相擊於牀四隅。良乆,見一人自空而踣,身首異處。隱娘亦岀曰“精精兒已斃,拽岀於堂之下,以藥未化之為水,毛髪不存矣。”隱娘曰“後夜當使妙手空空兒繼至。空空兒之神術,人莫能窺其用,鬼莫得躡其蹤。能從空虚入冥漠,無形而滅景。隱娘之伎,故不能造其境,此即繫僕射之福耳,但以于闐玉周其頸,擁以衾。隱娘當化為蠛蠓,潜入腸中聽伺,其餘,無逃避處。”劉如言,至三更,瞑目未熟,果聞頂上鏗然聲甚厲,隱娘自劉口中躍岀,賀曰“僕射無患矣。此人如俊鶻,一搏不中,即翩然逺逝,恥其不中耳。纔未踰一更,已千里矣。”後視其玉,果有匕首劃處痕迹,逾數分。及元和八年,劉自許入覲,隱娘不願從焉,云“自此尋山水,訪至人,但一一請給與其夫。”劉如約。後漸不知所之及。劉薨於軍,隱娘亦鞭驢而一至京師,柩前慟哭而去。

  開成年,昌裔子縱,除陵州刺史,至蜀棧道遇隱娘,貌若當時,甚喜,相見依前,跨白衛如故,謂縱曰“郎君大災,不合適此。”出藥一粒,令縱吞之。云“來年火急抛官,歸雒,方脱此禍。吾藥力只保一年患耳。”縱亦不甚信,遺其繒綵,一無所受,但沉醉而去。後一年,縱不休官,果卒於陵州,自此無有人見隱娘矣。

  韋騶

  韋騶者,明五音,善長嘯,自稱逸羣公子。舉進士,一不第便已,曰“男子四方之志,豈拘節於風塵哉。”游岳陽,太守以親知見。辟數月,謝病去。騶親弟騋,舟行,溺於洞庭湖,騶乃水濵慟哭,移舟湖神廟下,欲焚其廟,曰“千金賈胡,安穩獲濟,吾弟窮悴,乃罹此殃,焉用爾廟為?”忽於舟中,寐夢神人,盛服來謁,謂騶曰“幽冥之途,無枉殺者。明公先君,甞為城守,方剛讜正,鬼神避之。撤淫祠甚多,不當廢者有一二,神上訴,帝初不許,固請十餘年,乃許與後嗣一人,謝二廢廟之主,然亦須『退不能知其道,進無以補於時者』,故賢弟當之耳。儻求喪不獲,即我之過,令水工送屍湖上。”騶驚悟,其事遽止,遂命漁舟施釣緡,果獲弟之屍於岸。是夕,又夢神。謝曰“鬼神不畏忿怒而畏果敢以其誠也。君今為人,果敢如是。吾所以懐畏。昔洞庭張樂是吾所司,願以至音酬君,厚惠所冀,觀咸池之節奏,釋浮世之憂煩也。”忽覩金石羽籥,鏗鏘振作,騶甚歎異,以為非據,曲終乃寤。

  圓觀

  圓觀者,大厯末,雒陽惠林寺僧。能事田園,富有粟帛。梵學之外,音律大通,時人以富僧為名而莫知所自也。李諫議源,公卿之子,當天寳之際,以逰宴飲酒為務。父憕居守,陷於賊中,乃脱粟布衣,止於惠林寺,悉將家業為寺公財。寺人日給一器食一杯飲而已。不置僕,使斷其聞知,唯與圓觀為忘言交,促膝靜話,自旦及昏。時人以清濁不倫,頗生譏誚,如此三十年。

  二公一旦約遊蜀川,抵青城、峨眉,同訪道求藥。圓觀欲游長安,岀斜谷。李公欲上荆州,三峽。爭此兩途,半年未决。李公曰“吾已絶世事,豈取途兩京。”圓觀曰“行固不繇人,請岀三峽而去。”遂自荆江上峽,行次南浦,維舟山下,見婦人數人,錦襠負甖而汲。圓觀望見,泣下曰“某不欲至此,恐見其婦人也。”李公驚問。曰“自上峽来此,徒不少,何獨恐此數人?”圓觀曰“其中孕婦姓王者,是某託身之所,逾三載尚未娩懐,以某未來之故也。今既見矣。即命有所歸釋氏,所謂循環也。”謂公曰“請假以符咒,遣其速生,少駐行舟,葬某山下。浴兒三日,公當訪臨■〈艹石〉,相顧一笑,即某認公也。更後十二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與公相見之期。”李公遂悔此行,為之一慟。遂召婦人,告以方書,其婦人喜躍還家,頃之,親族畢至,以枯魚獻於水濵,李公徃為授朱字符。圓觀具湯沐,新其衣裝,是夕圓觀亡而孕婦産矣。李公三日徃觀新兒,襁褓就明,果致一笑。李公泣下,具告於王,王乃多岀家財,葬圓觀。明日李公囘棹,言歸惠林。詢問觀家,方知有治命。

  後十二年秋八月,直指餘杭,赴其所約。時天竺寺,山雨初晴,月色滿川,無處尋訪。忽聞葛洪川畔,有牧豎歌竹枝詞者,乘牛叩角,雙髻短衣,俄至寺前,乃觀也。李公就謁曰“觀公健否?”却問李公,曰“真信士與公殊途,慎勿相近,俗縁未盡,但願勤修不墮,即遂相見。”李公以無由叙話,望之潸然。圓觀又唱竹枝,步步前去,山長水逺,尚聞歌聲詞切韻髙,莫知所詣。初到寺前,歌曰“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慙愧情人逺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寺前又歌曰“身前身後事茫茫,欲話因縁恐斷腸。吳越山川逰已遍,卻囘煙棹上瞿塘。”

  後三年,李公拜諫議大夫。一年亡。

  紅綫

  紅綫,潞州節度使薛嵩家青衣,善彈阮咸。又通經史。嵩遣掌牋表,號曰“内記室”。時軍中大宴,紅綫謂嵩曰“羯鼓之音,頗悲。調其聲者,必有事也。”嵩亦明曉音律,曰“如女所言”。召而問之,云“某妻昨夜亡,不敢乞假。”嵩遽遣放歸。

  時至德之後,兩河未寜。初置招義軍,以滏陽為鎮,命嵩固守,控壓山東。殺傷之餘,軍府草創,朝廷復遣女嫁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男。男取滑州節度使令狐彰女,三鎮互為姻婭,人使日浹徃來。時田承嗣甞患熱毒風,遇夏増劇,每曰“我■〈艹石〉移鎮山東,納其涼冷,可緩數年之命。”乃命軍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號外宅男而厚恤養之,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卜選良日,將并潞州。嵩聞之日夜憂悶,咄咄自語,計無所岀。時夜,漏將傳,轅門已閉,杖策庭除,惟紅綫從行。

  紅綫曰“主自一月不皇寢食,意有所屬,豈非鄰境乎?”

  嵩曰“事係安危,非爾能料。”

  紅綫曰“某雖賤品,然亦有解主憂者。”

  嵩乃直告其事,曰“我承祖父遺業,受國家厚恩,一旦失其土疆,即數百年勲伐盡矣。”

  紅綫曰“易耳。不足勞主憂也。乞放某一到魏郡,看其形勢,觀其有無,今一更首途,三更可以復命,請先定一走馬,兼具寒暄書,其他即俟某卻囘也。”

  嵩大驚曰“不知女是異人,我之暗也。然事若不濟,反速其禍,奈何?”

  紅綫曰“某之行無不濟者。”乃入閨房,飾其行具,梳烏蠻髻,攅金鳯釵,衣紫繡短袍,繫青絲輕履,胷前佩龍文匕首,額上書太乙神名,再拜而儵忽不見。嵩乃反身閉户,背燭危坐,常時飲酒數合,是夕舉觴十餘不醉。忽聞曉角吟風,一葉墮露,驚而試問,即紅綫囘矣。嵩喜而慰問,曰“亊諧否?”

  曰“不敢辱命。”

  又問“無傷殺否?”

  曰“不至是,但取牀頭金合為信耳。”紅綫曰“某,子夜前三刻,即到魏郡。凡歴數門,遂及寢所。聞外宅男止於房廊,睡聲雷動。見軍士卒步於庭廡,傳呼風生。某發其左扉,抵其寢帳。田親家翁止於帳内,跂趺酣眠,頭枕文犀,髻包黄縠,枕前露橐一七星劍,劍前仰開;一金盒,内書生身甲子,與北斗神名,復著名香及美珍散覆其上,揚威玉帳,但期心豁於生前,同夢蘭堂;不覺命懸於手下,寜勞禽縱。祗益傷嗟時,則蠟炬光凝,爐香燼煨。侍人四布,兵器森羅。或頭觸屏風,鼾而軃者;或手持巾拂,寢而呻者。某攀其簮珥,褰其襦裳,如病如昏,皆不能寤。遂持金合,既岀魏城,西門將行二百里,見銅臺髙掲而漳水東注,晨鐘動野,斜月在林。憂徃喜還,頓忘於行役,感知酬德,仰副於心期,所以夜漏三時,往反七百餘里,入危邦,經五六城,冀減主憂,敢言其苦?”

  嵩乃發使,遺承嗣書曰“昨夜有客從魏中来,云『自元帥頭邊,獲一盒。』不敢畱駐,謹卻封納。”專使星馳,夜半方到。見搜捕金盒,一軍憂疑。使者以馬撾叩門,非時請見。承嗣遽岀,以金盒授之,奉之時,驚怛絶倒,遂駐使者止於宅中,狎以私宴,多其錫賚。明日遣使,賫繒帛三萬疋,名馬二百匹,他物,稱是以獻於嵩。曰“某之首領繫在,恩私便宜,知過自新,不復更貽伊戚。専膺指使,敢議姻親。役當奉轂後車,來則麾鞭前馬。所置紀綱,僕號為外宅男者,本防他盗,亦非異圖,今並脱其甲裳,放歸田畆矣。”

  由是,一兩月内,河北河南,人使交至,而紅綫辭去。嵩曰“女生我家而今欲安徃?又方賴女,豈可議行?”紅綫曰“某前世,本男子。學江湖間。讀神農藥書,救人災患,時里人有孕婦,忽患蠱,癥某以莞花下之,婦人與腹中二子俱斃。是某一舉殺三人,隂功見誅。降為女子,使身居賤。隷氣禀賊星所幸,生於公家,今十九年矣。使身厭羅綺,口窮甘鮮,寵待有加,榮亦至矣。况國家建極,慶且無疆,此輩背違天理,當盡弭患。昨徃魏郡,以示報恩,兩地保其城池,萬人全其性命,使亂臣知懼,烈士安。謀在某,一婦人,功亦不小,固可贖其前罪,還其本形,便當遁迹塵中,棲心物外,澄清一氣,生死常存。”嵩曰“不然,遺爾千金為居山之所給。”紅綫曰“亊關來世,安可預謀。”嵩知不可駐畱,乃廣為餞别,悉集賔客,夜宴中堂。嵩以歌送紅綫,酒諸坐,客中冷朝陽為辭曰“采菱歌怨木蘭舟,送客魂消百尺樓。還似雒妃乘霧去,碧天無際水空流。”歌畢,嵩不勝悲,紅綫反袂且泣,因偽醉離席,遂亡其所在。

  許雲封

  許雲封,樂工之篴者。貞元初,韋應物自蘭臺即岀,為和州牧,非所宜願,頗不得志。輕舟東下,夜泊靈璧時。雲天初秋,瀼露凝冷,舟中吟風,將以屬辭,忽聞雲封篴聲,嗟嘆乆之。韋公洞曉音律,謂“其篴聲酷似天寳中棃園法曲李謩所吹者”,遂召雲封問之,乃是李謩外孫也。雲封曰“某,任城舊士,多年不歸。天寳改元初年生。一月時,東封囘駕,次至任城,外祖聞某初生,相見甚喜,乃抱詣李白學士,乞撰令名。李公方坐旗亭,髙聲命酒,當壚賀蘭氏,年且九十餘。邀李,置飲於樓上,外祖髙篴送酒,李公握筦,醉書某胸前,曰『樹下人不語,不語真我好,語若及日中,煙霏謝陳寳。』外祖辭曰『本於學士乞名,今不解所書之語。』李公曰『此即名在其間也。樹下人是木子。木子,李字也。不語是莫言,莫言,謩也。好是女子,女子,外孫也。語及日中是言午,言午是許也。煙霏謝陳寳,是雲岀封中,乃雲封也。即李謩外孫許雲封也。』後遂名之。某纔始十年,身便孤立。因乘義馬,西入長安,外祖憫以逺來,令齒諸舅學業。謂某性知音律,教以横篴,毎一曲成,必撫背賞嘆。值棃園法部置小部音聲,凡三十餘人,皆十五以下。天寳十四載六月,日侍驪山駐蹕,是貴妃誕辰,上命小部音聲集長生殿,仍奏新曲,未有名,會嶺南進茘枝,因以曲名《荔枝香》。左右歡呼,聲動山谷。是年安禄山叛,車駕還京,自後俱逢離亂,漂流南海近四十載。今者,近訪諸親,將抵龍丘。”韋公曰“吾有乳母之子,其名千金,甞於天寳中受篴,李供奉藝成身死,每所悲嗟,舊吹之篴,即李君所賜也。”遂囊出舊篴,雲封跪對,悲切撫而觀之,曰“信是佳篴,但非外祖所吹者。”又謂韋公曰“竹生雲夢之南,鑒在柯亭之下。以今年七月望前生,明年七月望前伐。過期不伐,則其音實。未期而伐,則音泛浮者,外澤中乾。乾者,受氣不全,氣不全,則其竹夭凡發揚,一聲岀入九息。古之至音者,一疊十二節,一節十二敲,今之名樂也。至如落梅流韻,感金谷之逰人;折栁傳情,悲玉闗之戍客。誠有清響,異音非至音,無以降神而祈福也。其已夭之竹,遇至音必破,所以知非外祖所吹者。”韋公曰“欲信女鑒,篴破無傷。”雲封乃奉篴吹六州,遍一疊未盡,劃然中裂。韋公驚嘆乆之,遂禮雲封於曲部。 

附録

  東坡刪改圓澤傳(并跋)

  雒師惠林寺,故光禄卿李憕居第。禄山陷東都,憕以居守死之。子源,少時以貴游。子,豪侈善歌,聞於時,及憕死,悲憤自誓不仕不娶不食肉,居寺中五十餘年,寺有僧圓澤,富而知音,源與之游,甚密,促膝交語竟日,人莫能測。一日相約逰蜀青城、峨眉山。源欲自荆州溯;澤欲取長安,斜口谷。源不可,曰“吾已斷世事,豈可復道京師哉。”澤黙然久之,曰“行止固不由人。”遂自荆州路,舟次南浦,見婦人錦襠負甖而汲者,澤望見而泣曰,吾不欲由此者,為是也。”源驚問之。澤曰“婦人姓王氏,吾當為之子,孕三嵗矣。吾不來,故不得乳,今既見,無可逃者。公當以符咒助我速生,三日浴兒時,願公臨我,以笑為信。後十三年中秋月夜,杭州天竺寺外,當與公相見。”源悲悔而為具沐浴易服。至暮,澤亡而婦乳,三日往視之,兒見源果笑,且以語王氏出家財葬澤山下。源遂不果行,反寺中問其徒,則既有治命矣。後十二年,自雒適吳,赴其約。至約所,聞葛洪川畔,有牧童扣牛角而歌之,曰“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慙愧情人逺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嘑問澤公。不答。曰“李公真信士。然俗緣未斷盡,慎勿相近,惟勤脩不墮,乃復見。”又歌曰“身前身後亊茫茫,欲話因緣恐斷腸。吳越山川遊已遍,卻回煙棹上瞿塘。”遂去不知所。之後二年,李德裕奏源忠臣子,篤孝拜諌議大夫。不就,竟死於寺中,年八十。

  此岀袁郊所作《甘澤謡》,以其天竺故事,故書以遺寺僧。舊文煩冗,頗為芟改。

  此疑其因“甘澤”字而誤書,後人又因而入集耳。

  《贊寧記》“觀道人三生為比丘”。

  《唐·忠義傳》李憕之子源,自以父死王難,不仕,隱雒陽惠林寺,年八十餘。與圓觀道人逰甚宻,老而約自陕路入蜀。源曰“予乆不入繁華之域。”乃取道荆州。觀見錦襠女子浣,泣曰“所以不欲自此來者,以此女也。然業竟不可逃。明年某日,君自蜀還,可相臨以一笑為信。吾已三生為比丘,居湘西岳麓寺,有巨林。間嘗息禪其上。”遂不復言,已而觀死。明年,如期至錦襠家,則兒生始三日。源抱臨明簷,兒果一笑,卻後十二年,至錢塘孤山月下,聞扣牛角而歌者,曰“三生石上舊精魂,賞月吟風不要論。慚愧情人逺相訪此,身雖異性常存。”

  予按,蘇公集載《圓澤傳》,岀自袁郊所作《甘澤謡》,其事則即“圓觀”,特入《唐書·李憕傳》數語耳,方疑公以“觀”為“澤”,未考所本。後數日,偶見惠洪述“觀道人三生為比丘”條下,亦以為疑,“欲問其説於叔黨”,則當時人固已疑之矣。賛寜在宋初,最稱博學,去袁郊未逺,所録亦稱“圓觀”,其“岳麓三生石”亊及“源入蜀之明年,兒始生”,又與郊記不合,是未甞見《甘澤謡》。各書所聞也,今并録於後。予家有劉松年“三生圖”、元人楷書“圓澤傳”,又與坡公稍異。上有趙松雪鍳籖、題名、僧二十人詩篇,最後吳匏菴跋語,皆作“圓澤”,無一人稱“觀”者。豈後人因坡公所定,不復為異歟?惟《神僧傳》則稱“圓觀是從《甘澤謡》刪定”也。

  四月八日五川居士重書 

*取自钱建文制作电子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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