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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 七

 

  拾遗记言传说

  王子年《拾遗记 殷汤门》载:傅说赁为赭衣,舂于深岩以自给,梦乘云绕日而行,筮得利建侯卦。岁余,汤以玉帛聘而为阿衡。仆谓汤所聘者伊尹,而傅说起于高宗之世,相去二十来世。如此之远,而此言汤时傅说云云,无乃误乎?

  二书中言饧字

  刘禹锡尝曰:诗用僻字,须有来处。宋考功诗云“马上逢寒食,春来不见饧。”疑此字僻,因渎《毛诗 有瞽》注,乃知六经中惟此注有饧字。仆观扬雄《方言》有此一字,观《樊鯈传}“三岁献甘醪膏饧”,知汉人尝有此语。又考《周礼》“少师掌教箫”注,亦有饧字。则是饧字,六经中不但《诗》注有此一字,又见于《周礼》注矣。禹锡所言,是末深考,仆因观唐人诗集,有曰“马上逢寒食,途中属暮春。可怜江浦望,不见洛桥人。”此宋考功《途中寒食诗》也。有曰“岭表逢寒食,春来不见饧。洛中新甲子,何日是清明?”此沈佺期诗也。禹锡举考功“马上逢寒食”之言,而缀以佺期“春秋不见饧”之句,是又误以二诗为一诗言耳。然则“春来不见饧”乃佺期之句,非考功之作也。

  损益前人诗语

  《诗眼》曰:沈佺期诗”人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子美诗“春水船如天上坐,老年花似雾中看”,不免蹈袭。《随笔》曰:子美诗“夜足沾沙雨,春多逆水风”,乐天诗“巫山夜足沾沙雨,陇水春多逆水风。”白用杜句如此。仆谓此非袭用前人句也。以前人诗语而以己意损益之,在当时自有此体。不特此二者,如李嘉祐诗“水田飞白鹭,夏木啭黄鹂”,而王维诗“漠漠水田飞白鹭,阴阴夏木啭黄鹂”。薛据诗“省署开文苑,沧浪学钓翁”,而子美诗“独当省署开文苑,兼泛沧浪学钓翁。”刘长卿诗“柳色孤城外,莺声细雨中”,而武伯苍诗“千条翠柳衡门里,百啭黄鹂细雨中。”增前人之语者如此。又有损前人句语者,如王维诗“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而杜子美诗“阊阖开黄道,衣冠拜紫宸”是也。有全用前人一句,而以己意贴之者,如沈云卿“云白山青千万里,几时重谒圣明君。”而子美则曰“云白山青万余里,愁看直北是长安”是也。有以前人五字句衍为七字句者,如沈佺期诗“秦地平如掌”,而李白诗“秦川四面平如掌”是也。李肇谓王维好窃人对,范元实谓老杜不免蹈袭,斯见谬矣。抑又考之,沈佺期“人如天上坐,鱼似镜中悬”,此语又有所自。观陈释慧标诗“舟如空里泛,人似镜中行。”王逸少诗“山阴道上行,如在镜中游。”得非祖此乎?杜子美诗曰“春水船如天上坐”,李白曰“人行明镜中,鸟度屏风里。”卢怀谨曰“楼台影就波中出,日月光疑镜里悬。”是皆体贴此意。

  韩李设谕

  韩退之《自荐书》曰“假如贤者至,阁下乃一见之;愚者至,不得见焉,则贤者莫不至,而愚者日远矣。假如愚者至,阁下以千金与之;贤者至,亦以千金与之,则愚者莫不至,而贤者日远矣。”李翱《荐所知书》曰“兹有二人偕来,其一人贤士也,其一人常常人也。待之礼貌,不加崇焉,则贤者行。贤者行,则常常之人日来矣。况其待常常之礼貌加厚,则善人何求而来哉?”二公均以是意设谕,别白是否,其理明甚,非老于文笔者不及此。

  韩用杜格

  杜子美《逢李龟年诗》曰“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韩退之《井诗》曰“贾谊宅中今始见,葛洪山下昔曾窥。寒泉百尺空看影,正是行人喝死时。”杜诗“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韩诗“已呼孺人戛鸣瑟,更遣稚子传清杯。”因知韩诗亦自杜诗中来。储光羲诗“孺人善逢迎,稚子解趋走。”孺人对稚子,又出于江淹《恨赋》。

  承露丝囊

  懒真子读杜牧之诗“千秋佳节名空在,承露丝囊世已无”,谓汉以金盘承露,而唐以丝囊,丝囊可以承露乎?此不可解。仆谓懒真是未深考。按《华山记》,弘农邓绍八月晓入华山,见童子执五彩囊,盛柏叶露食之。此事在汉武帝之前,是以武帝于其地造望仙等宫观。又观梁文帝《眼明囊赋》序曰:“俗之妇人,八月旦多以锦翠珠宝为眼明囊,因凌晨拭目。”唐人千秋节,以丝囊盛露,亦袭其旧,正八月初故事。

  不识撑犁事

  《缃素杂记》云:永叔代王状元谢启,“陆机阅史,尚靡识于撑犁;枚皋属文,徒自成于骫骳。”沈元用启,“读撑犁而靡识,敢谓知书?问祈招而不知,尚惭寡学。”陆机不识撑犁事,竟不知载何书。仆谓此见《玄晏春秋》,曰“予读《匈奴传》,不识撑犁孤涂之事,有胡奴执烛,顾而问之,奴曰:‘撑犁,天子也。’言匈奴号撑犁,犹汉人称天子也。于是旷然发寤。”其事亦著《艺文类聚》、《类要》诸书。然则不识撑犁者,乃皇甫谧,非陆机也。欧公谓陆机,得非别有所据乎?

  豹文鼮鼠

  郭璞注《尔雅》,谓豹文鼮鼠,汉武帝时得此,孝廉郎终军知之,赐绢百匹。其后如崔偓佺、刘士玄之徒,皆知其说。唐《艺文类聚》亦云,终军知豹文鼮鼠,武帝赐绢百匹。仆考前汉诸书,不闻终军有此事。读《后汉 窦攸家传》:光武宴百僚于云台,得豹文之鼠,问群臣,莫知之,惟窦攸曰:“此鼮鼠也”。诏问所出,曰:“见《尔雅》”。验之果然。赐绢百匹,诏公卿子弟就攸学《乐雅》。是以徐陵谢启曰:“虽贾逵之颂神爵,窦攸之对鼮鼠,方其宠锡,独有光前。”得非即此事而误以为终军乎?挚虞《三辅决录》亦谓窦攸。

  紫荷囊

  前辈谓尚书紫荷囊事,案《晋志》“八坐尚书荷紫,以生紫为袷,缀之外服,加于肩上。”又《梁史》,周舍问刘杳“尚书着紫荷橐,竟何所出?”杳曰:“《张安世传》‘持橐囊也’。”荷乃负荷之荷,人读为平声,遂有此误。虽欧阳文忠公、宋景文公有所不免。仆谓不然,紫荷囊事,其说已久,非欧、宋之误也。观《唐类表》有云“佩苍玉,负紫荷”,欧、宋之语,岂无自邪?仆因考之,沈约《宋志》、萧子显《齐志》皆谓:紫袷囊,俗呼曰紫荷,或曰负荷以行。《隋志》曰“朝服缀紫荷,录令、左仆射左荷,右仆射、尚书右荷”。是则紫荷之说,自晋、宋以来有之。刘杳谓“持橐簪笔”出《张安世传》,不知出于《赵充国传》。《漫录》谓左荷、右荷出《隋 乐志》,不知出于《礼志》。

  五技之鼠有二

  今读《荀子》“鼯鼠五技而穷”,为猫鼠之鼠。唐《艺文类聚》亦编入鼠门。仆考之,乃蝼蛄,非鼠也。按《本草》、《广雅》,皆谓荀之鼯鼠为蝼蛄,一名硕鼠。《易》“晋如硕鼠”,孔颖达《正义》引蔡邕《劝学篇》云“硕鼠五能,不成一技。”注云:能飞不能上屋,能缘不能穷木,能游不能度谷,能穴不能藏身,能走不能免人。”《荀子》“鼯鼠五技而穷”,并为蝼蛄也。而魏诗《硕鼠》刺重敛,传注皆谓大鼠。则《尔雅》所谓硕鼠,关中呼为鼩鼠。陆机云:“今河东有大鼠,能人立,交前两脚于颈上,跳舞善鸣,食人禾苗,人逐则走木空中。亦有五技,或谓之雀鼠。”然则蝼蛄与此鼠同名硕鼠,皆有五技,但蝼蛄技穷,而此鼠技不穷故耳。陆农师《埤雅》谓五技而穷者为飞生,与诸说不同。

  鹰犬谕人

  颂人之美,以飞走比况者有之,不过用麟、凤、虎、豹、鹰、鹏之类而已,然罕有以犬为美况者。观后汉《张表碑》,云“仕郡为督邮,鹰撮卢击”,此何理哉?今人以掾曹取媚上官,奔用为用者,为鹰犬,乃知亦有自云。

  陈平用张辟强计

  世称良、平之智,而良之智,复非平之所能。仆尝著《良平论》,辨之详矣,兹不复论。因阅前汉《外戚传》,见张辟强劝陈平进用台、产辈以解吕后之愤,乃信有乃父风。当惠帝崩,太后发丧,哭而泣不下。留侯子张辟强为侍郎,年十五,谓丞相陈平曰:“太后独有帝,今哭而不哀,君知其解未?”陈平曰:“何解?”辟强曰:“帝无壮子,太后畏君等,今请拜吕台、吕产为将,将兵居南北军,及诸吕皆官,居中用事,如此,则太后必安,君等幸脱祸矣。”丞相如辟强计请之,太后悦,其哭乃哀。夫陈平至是时,亦已老矣,其平生用智如此,亦可谓熟矣。然受教于辟强十五岁之子,从容解吕后之愤,是平之智不唯不及其父,且不及其子远甚。扬子云美辟强之觉陈平,而李德裕非之。仆谓辟强正料台产庸材,有不足虑,故使之暂掌二军,使其材不可制,决不出此计矣。有以见辟强术高。诗曰:“是以似之。”辟强之谓欤?张良传末,但言子不疑嗣候,不闻辟强之名,何邪?

  杜荀鹤句

  高斋诗话曰:“山谷尝云:杜荀鹤诗,举世尽从愁里老,正好对韩退之诗:‘谁人肯向死前休?’”仆考鹤荀诗,元有是对。其诗曰:“南来北去二三年,年去年来两鬓斑。举世尽从愁里老,谁人肯向此前闲。”退之易闲字为休字耳。退之在前,荀用其语。仆谓“谁人肯向死前休”,与“谁人肯向死前闲”,二句皆当理,然岂可诬举世之人尽从愁里老邪?盖有春风和气中过一生者,但不多耳。不若曰:“浮世多从忙里老。”苏黄互相引重元祐文章,世称苏黄。然二公争名,互相讥诮。东坡谓鲁直诗文,如蝤蛑江瑶柱,格韵高绝,盘餐尽废,然不可多食,多食则发风动气。山谷亦曰:“盖有文章妙一世,而诗句不逮古人者。”此指东坡而言也。殊不知苏黄二公,同时时相引重。黄推苏尤谨,而苏亦奖成之甚力。黄云:东坡文章妙一世,乃谓效庭坚体,正如良之效孟效、卢仝诗。苏云:读鲁直诗,如见鲁仲连、李太白,不敢复论鄙事。其互相推许如此,岂争名者哉?诗文比之蝤蛑、江珧柱,岂不谓佳?至言“发风动气,不可多食”者,谓其言有味,或不免讥评时病,使人动不平之气,乃所以深美之,非讥之也。“文章妙一世,而诗句不逮古人”,此语盖指曾子固,亦当时公论如此,岂坡公邪?以坡公诗句不逮古人,则是陈寿谓孔明兵谋将略非其所长者也。此郭次象云。

  陈文惠诗句

  张文潜云:“陈文惠公《题松江诗》,落句云‘西风斜日鲈鱼香’,言松江有鲈鱼耳,当用此乡字,而数本见皆作香字。鱼未为羹,虽嘉鱼,直腥耳,安得香哉?”《松江诗话》曰:“鱼虽不香,作羹,芼以姜橙,而往往馨香远闻。故东坡诗曰‘小船烧薤捣香齑’,李伯巽诗曰‘香齑何处煮鲈鱼’,鱼作香字,未为非也。”仆谓作者正不必如是之泥。刘梦得诗曰:“湖鱼香胜肉”,孰谓鱼不当言香也?但此鲈鱼香云者,谓当八九月鲈鱼肥美之时节气味耳,非必指鱼之馨香也。张右史之说既已失之,而周知和乃复强牵引苏黄二诗以证鲈鱼香之说,目谓芼以薑橙,往往馨香远闻,其见谬甚。所谓道在迩而求诸远,“鲈鱼香”字,比“鲈鱼乡”甚觉气味长。更与识者参之。

  割名割炙

  《汉书》载扬雄《解嘲》曰:“司马长卿窃訾于卓氏,东方欮割名于细君。”师古注:谓以肉归遗细君,是割损其名。而《文选》载此文,则曰:“东方朔割炙于细君。良注:谓方朔拔剑割肉以归。炙亦肉也。二说虽不同,皆通于理。《汉书》又曰:欲谈者宛舌而固声。师古注:谓宛,屈也。固,闭也。而《文选》则曰:欲谈者卷舌而同声。翰注则又曰:同声、谓候从言举而相效也。而《方言》所载则曰:含声而寃舌。《汉书 张耳传》:外黄富人女甚美,庸奴其夫。而《史记》谓外黄女甚美,嫁庸奴,亡其夫,嫁张耳。二义不同。《汉书 李广传》载程不识曰:“李将军极简易,然虏卒犯之,无以禁,而其士亦佚乐为之死;我军虽烦扰,虏亦不得犯我。”而《史记》所载则曰:“李广军极简易”云云,而其士卒亦佚乐,咸乐为之死,而我军云云。以“李军”对“吾军”而言,士卒佚乐,故咸乐为之死,读《史记》之文,知《汉书》为疏卥也。

  唐坏麻事

  《唐书》曰:阳城为谏议大夫,帝欲相裴延龄,城曰:“脱以裴延龄为相,吾当取白麻坏之。”《会要》曰:“延龄倘相,吾唯抱白麻恸哭。”《世说》曰:“李甘为侍御史,郑注求入相,甘言于朝曰:‘宰相代天理物,注何人,敢兹叨窃?白麻若出,吾必坏之。”《会要》又曰:“景福二年,以李磎为相,宣制曰:知制制诰刘崇鲁抱其麻而哭之,乃授磎太子少师。”

  萧张封地

  酂有二地名,属南阳者音赞,属沛郡者音嵯。按《茂陵书》曰“萧何国在南阳”,则是萧何封赞明矣。而沛有泗水亭,班固铭曰:“文昌四友,汉有萧何,序功第一,就封于酂。”误以为沛地之嵯矣。杨巨源诗曰“请问汉家功第一,麒麟阁上识酂侯。”姚合诗曰“酂侯宅过谦”,贾岛诗曰“往岁酂侯镇”,诸家皆承此谬。刘晏岁输至,天子曰:“卿,朕酂侯也。”《唐书释文》“酂,南阳县名,则旰切。”此正得之。留亦有二地名,一彭城之留,一陈留。王叔原诸家所考子房所封,乃彭城之留。仆考张良碑正在彭城之留,子房庙中,东汉时所立,知叔原等所考为信然。而乐史《寰宇记》引《城冢记》,乃谓张良封陈留侯,食邑小黄一万户,此说谬矣。范石湖《留侯庙诗》注曰:自宋武下教修复时,其失已久。《漫录》谓,徐州沛县,今留城镇,有留侯庙存焉。

  地理讹舛

  载籍之间所言地理,讹舛甚多,不可胜述。姑举数端,汉文帝封淮南王长子阳周侯赐为庐江王,应劭曰:“庐子国”,庐子国即卢戎之地。按《左传》,卢戎自在宜城山中。劭误以中庐之庐,为庐江之庐矣。楚之熊绎所封丹阳,正南郡枝江之丹阳,而《西汉志》注,乃以曲阿之丹阳为楚所封。舜渔雷泽,正城阳之雷泽,而周处《风土记》,乃以吴之太湖大雷山、小雷山为舜渔之所。子胥之胥山,在嘉兴东南,而张晏乃以太湖之承、胥二山,为子胥之山。李白读书于匡山,正绵州大匡山、小匡山之处,而《寰海记》旧注,乃指江州匡庐山,为白读书之所。楚之云梦跨江南北,《左传》曰“王以田江南之梦”,则知云在江北,而郭璞注《尔雅》,乃以岳阳巴丘湖为楚之云梦。后汉樊丹封谢阳侯,正《诗》所谓“申伯番番,既入于谢”之谢地也,而《传》乃以为射阳。按射阳在山阳西,即高祖封项缠之地,非丹封地也。《樊毅碑》曰“谢阳之孙”,此可验也。

  鞅挟三术

  《汉书》载:宾戏曰:“商鞅挟三术而钻孝公。”应劭注谓,王霸、富国、强兵为三术。师古注谓,王一也,霸二也,富国强兵三也。仆谓三术者,帝道、王道、霸道。商君说秦孝公,用此三术也,事见本传,虽继之以富国之说,即霸者之用耳。钻者,取必入之义,是说得之。张曲江诗曰“既闻持两端,复见挟三术。”又曰“虽致负乘器,初无挟术钻。”正用此事。今人怀所制求上官知者,目曰“钻具”,正此义也。

  三公诗句

  杜子美诗“震雷翻幕燕,骤雨落河鱼。”姚合诗“惊飚坠邻果,暴雨落江鱼。”皮日休诗“高风翔砌鸟,暴雨失池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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