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聊斋小曲

(清)蒲松龄





聊斋小曲编集经过序

夫聊斋遗稿之深藏于匣底者,有三百年矣。独既刊之《聊斋志异》一书,特别著名。至于其他各稿,则尚未见诸世。编者多年居住于聊斋柳泉居士之故乡,即古般阳今之淄川也。连年目睹聊斋遗稿之散逸,不禁为之挥泪同情焉。今所编集小曲数十篇,皆得之于柳泉居士足迹所到之地,或与其友谊交情者及后裔者。例如淄川城内栖云阁旧高珩(号念东)家,或贾村庄旧张笃庆家,或王村毕怡庵家(其后辈有柳村画伯),或又同王村西铺振衣阁旧毕自岩(号白阳,其后辈东河亦清末咸丰年为户、兵部侍郎)家等处,所秘藏之原稿及抄本,均行集录之,诚属秘稿中之珍稿也。

盖毕自岩有兄一人,称自肃(号伯阳)皆清初为尚书,并吏部侍郎。其子载绩,字际有,圣旨赐四世一品,颇有权势。当时尔余之大官名士,皆极钦慕柳泉居士之才学蕴蓄,争以厚礼相聘,欲其出芦,尽被拒绝,独许诺于毕侍郎焉。故振衣阁内之绰然堂,为柳泉居士教学之房也。柳泉出芦滞留于王村毕家,课蒙教师约三十年,其著述之大半,皆此时期所成也。

于山东省淄川县黉山下

编者平井雅尾



夜雨思夫曲

小引:难消日影偏迟迟,窗外好鸟唱唧唧。

双眉不待情君扫,自点胭脂自整衣。

[雁过声]谯楼一鼓敲,谯楼一鼓敲,佳人忙把银灯挑,不住地往外瞧。盼不到好瞧,愁锁双眉泪珠抛。愁锁双眉泪珠抛。

[前调]谯楼二鼓急,谯楼二鼓急,忽听窗外雨淋漓,不住地泪珠迷。风愈紧,雨愈急,梧桐叶落草萋萋。梧桐叶落草萋萋。

[前调]谯楼三鼓过,谯楼三鼓过,争奈愁思往事何。冷清清,风飒飒;幽愁长,灯花落。凄风凉雨长夜何。凄风凉雨长夜何。

[前调]谯楼四鼓交,谯楼四鼓交,无限伤心被他抛。听聆淋雨声遥,疏还密,低复高。几阵窗前人惊搅。几阵窗前人惊搅。

[前调]谯楼五鼓初,谯楼五鼓初,纷纷泪点如雨珠。半壁残灯离迷,雨中因想更凄。声声默默动人思。声声默默动人思。



附后:

康熙五年秋月之初,有邻村之贤妇者,但伊夫素嗜韩寿之癖,如适其性,恒终夜不归;而是妇辄于风宵雨夜而伺之,以为常。兹以素悉其概,故作是曲以志。松作



新婚宴曲

小引:胧明春月照花枝,始是新承恩泽时。

长倚玉人心自醉,年年岁岁乐干期。

[叠断桥]一更鼓儿敲,一更鼓儿敲,孔雀屏开银灯照。借灯光,细把佳人瞧。轻点朱唇,淡把蛾眉扫。轻点朱唇,淡把蛾眉扫。面庞儿、自来带笑。面庞儿、自来带笑。

[前调]二更乐声喧,二更乐声喧,陈设酒筵色色鲜。有侍婢、双双把杯盏。玉液琼浆,珍味盛大盘。玉液琼浆,珍味盛大盘。果品儿、样样新鲜。果晶儿、样样新鲜。

[前调]三更肴羹萃,三更肴羹萃,交换金樽调美味。互相劝,各尽两三寻。迥饮干杯,也是不能醉。迥饮干杯,也是不能醉。并肩儿、玉人一对。并肩儿、玉人一对。

[前调]四更酒兴阑,四更酒兴阑,双携玉手并香肩。剪灯花,仔细来相看。玉体亭亭,金莲又纤纤。玉体亭亭,金莲又纤纤。轻盈儿、一双臂腕。轻盈儿、一双臂腕。

[前调]五更星月稀,五更星月稀,同入罗帏同解衣。早现出:那珠辉玉丽,明霞般骨,似沁雪般肌。明霞般骨,似沁雪般肌。尽力儿、拥抱偎依。尽力儿、拥抱偎依。



特志事略

康熙六年,仲春之月,适在王村,课蒙为业。有村古城,偶往游焉,访故人耳。作席地谈。某之比邻,素亦望族,吉期合卺。新婚之夜,交杯换盏,情爱异常。人生极乐,孰比于斯?岂吾慕之,人人慕之。故作此曲,永久志之。



尼姑思俗曲

小引:尼姑睡蒙眬,梦见一书生。二人恩和爱,铁马响一声。惊醒南柯梦,翻身是个空。叫声小情郎,影儿无了踪。

[叠断桥]一更里,独坐禅堂。一更里,独坐禅堂。手拿着木鱼儿,一阵好悲伤。手拿着木鱼儿,一阵好悲伤。落了发,去修行,离了家乡。最可怜奴在青春未配那少年郎。最可怜奴在青春未配那少年郎。算小奴活不过三、六、九岁,因此上,二爹娘将小奴舍在庙堂。因此上,二爹娘将小奴舍在庙堂。恨只恨老爹爹行事太错;想当年做此事,二老并未商量。想当年作此事,二老并未商量。二更里,珠泪两行。二更里,珠泪两行。山门外走进来美貌女红妆。山门外走进来美貌女红妆。穿着红,挂着绿,多么好看。怀抱着小孩童,□□叫声娘。怀抱着小孩童,□□叫声娘。黑真真乌云发犹如墨染,鬓边上斜插着花儿秋海棠。鬓边上斜插着花儿秋海棠。有闲事和无事,山门外看;看一看众黎民,都比我出家强。看一看众黎民,都比我出家强。三更里,睡正蒙眬。三更里,睡正蒙眬。山门外走进来美貌一书生。山门外走进来美貌一书生。走上前拉住了袍和衣袖。他言说:同入帏房,叙叙相思情。他言说:同入帏房,叙叙相思情。我二人正在那爱恋之处,忽听得铁马儿,嗳,当啷响了一声。忽听得铁马儿,当啷响了一声。这才是惊醒了南柯一梦;翻翻身,叫情郎,搂抱一场空。翻翻身,叫情郎,搂抱一场空。四更里,打扫禅堂。四更里,打扫禅堂。开山门,人进来,还愿又烧香。开山门,人进来,还愿又烧香。也有男,也有女,也有老少;也有那好夫妇,男女好情肠。也有那好夫妇,男女好情肠。有姑娘共学生成双配对;最可恨作小尼,苦守在禅堂。最可恨作小尼,苦守在禅堂。见妇女怀抱着小小婴孩;可叹我当尼姑,一世也白来。可叹我当尼姑,一世也白来。

五更里,泪流如雨。五更里,泪流如雨。眼看着月色歪,天到发了明。眼看着月色歪,天到发了明。清晨起,到禅堂,蒲团打坐。洗洗手,漱漱口,奴好去念真经。洗洗手,漱漱口,奴好去念真经。有小尼正把那真经来念,猛听得半空中呼唤一声。叫一声小尼姑洗耳敬听。叫一声小尼姑洗耳敬听。我本是上方界普化三通,奉上神,来点化,你且记心中。奉上神,来点化,你且记心中。从今后且不可思念红尘事,小心着造下祸,五雷又来轰。小心着造下祸,五雷又来轰。训话罢,一阵风,无了踪影。有小尼才知道上神把话明。从今后回禅堂苦苦去修行。从今后回禅堂苦苦去修行。附后;康熙十有二年,暮春之初,寂寞无事(聊),与高念东徒步而游。偶至邑城东北之故有莲花庵,即同入随喜。上方佛殿遍览既毕,径憩于掸堂。俄一小尼蹀躞献茶。窥其意旨,颇有思俗之念。偶成此曲,兹志之。不无世有小补焉。柳泉氏作

 

夜雨鳏夫思妻曲

小引:半壁残灯闪闪明,雨中因想雨淋零。

伤心一觉兴凶梦,直欲裁书问杳冥。

[霜天晓角]黄昏初更交,独将银灯照。愁深梦杳,白发添多少!最苦佳人逝早。伤独夜,恨闲宵。不堪闲夜雨声频,一念重泉一怆神。挑尽灯花眠不得,凄凉□内更何人。

[小桃红]忽听二鼓敲,冷风冷雨战长宵。听点点,都向那梧桐梢。萧萧飒飒,一齐乱把暗愁敲。才住了,又还飘。哪堪是:空帏空串烟消。人独坐,厮凑着孤灯照。恨同听没个娇娆。猛想起旧欢娱,止不住泪痕交。

[下山虎]三更又来报,风雨仍不消。万山古道,峰岭岩峣,急雨催林杪。檐铃乱敲,似怨如愁,碎聒不了。响应空山魂暗消。一声几忽慢搦,一声儿忽紧摇。无限伤心事,被他们挑。写入清商传恨遥。

[五韵美]四更鼓声高,听淋淋,伤怀抱。凄凉万种新愁绕。把愁人禁虐得、十分恼。天荒地老!这种恨,谁人知道。你听窗外雨声,越发大了。疏还密,低复高,才合眼,又几阵窗前把人惊搅。

[山麻秸]五更报,鸡鸣了。才蒙眬,猛听喊声娇。细认如花貌,犹然自现在人间,当面堪邀。忙教潜出了书斋内,夹城复道。顾不得夜深人静,露凉风飘,月黑途遥。清冷冷荒郊远郊,飒刺刺风摇树摇。猛然一声,全不见了。叫出花娇月娇,料多应形消影消。我只道谁惊残梦飘,原来是乱雨萧萧。只隔着一个窗儿,直滴到晓。



五更合欢曲

小引:斗画长眉翠淡浓,远山移入镜当中。

晓窗日射胭脂颊,一朵红酥旋欲融。

[念奴娇]初更新合欢,沉吟半晌。怕庸姿下体,不敢陪从椒房。受宠承爱,一霎时,身判人间天上。唯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古轮台]二更月上窗,下金堂,笼灯就月细相量。庭花不及娇模样,轻偎低傍。这鬓影衣光,掩映出丰姿千状。此夕欢欲,风清月朗,笑他梦雨暗高唐。

[前调]三更月,月高仙掌,今宵占断好风光。红遮翠障,锦云中一对鸾风。瑶花玉树,夜月春江,声声暗唱,月影过墙。搴罗幌,好扶残醉入兰房。花摇烛月映窗,把良夜欢情细讲。

[字字锦]四更月,花影重。恩从天上浓,缘向前生种。金笼花下开,巧赚娟娟凤。烛花红,只见弄盏传杯;传杯处,蓦自语儿唧哝。匆匆不容宛转,把人央入帐中。帐中欢如梦,绸缪处,两心同。绸缪处,两心同。

[前调]五更月落西,奈朝来背地,有人在那里,人在那里,装模作样,言言语语,讽讽讥讥。咱这里,羞羞涩涩,惊惊惕惕。犹忆夜来旖旎。回看处,恰似鸳鸯对宿。白头偕老,今日伊始。



道情(聊斋随手抄淄川栖云阁珍藏)

鼓逢逢,第一声。莫争喧,仔细听。人生世上浑似梦,春花秋月销磨尽。苍狗白云变熊中,游丝万丈飘无定。诌几句盲词瞎话,当作他暮鼓晨钟。



露水珠儿曲

露水珠儿在荷叶上转,颗颗滚圆,颗颗滚圆。姐儿一见忙用线穿。喜上眉尖,喜上眉尖。恨不能一颗颗穿成串,排成连环。要成串,要成串,谁知珠儿也会变,不似从前。这边散了,那边去团圆,改变心田。闪杀奴,偏偏又被风吹散。被风吹散,被风吹散,落在河中间。后悔迟,当时错把宝贝看。叫人心寒,叫人心寒。

附后:康熙十有三年仲夏,阴雨连朝,水流如注。欲出游而不得,寂寞殊甚。偶作闲散短曲,藉以驱睡魔耳。



细细雨儿曲(连阴不晴,遂作此曲)

细细雨儿,濛眬濛眬下,地下甚是滑。可意的人儿,未曾在家,外边做生涯。倘若在家,倘若在家,凭你老天下多大,不怕房屋塌。告老天,这阵雨儿住了罢。上香告菩萨:湿透了衣服,不值甚么,怎么回家?常言道:黄金有价人无价,不是偏疼他。你再下,你再下,我就把棒槌挂——是个方法,是个方法。



李丑三吃狗肉曲

康熙爷登基壬寅年,有一段奇事出在淄川。他家住城东十里外,大王庄上有家园。祖上姓李未改姓,他的名字叫李丑三。此人生来甚是胖,腰围足够五尺圆。身高一丈还靠外,头似柳斗肩膀宽。此人生平无所好,一生最爱吃家犬。山珍海味都不爱,惟有狗肉吃着鲜。闲来无事在坡里逛,遇着一只黄犬下了山。李丑三一见心欢喜,挽挽袖子攥攥拳。一个箭步跳上去,照着那狗头就是一脚尖。.那黄狗扑通一声张在地,李丑三上前抓住后腿顺手牵。三拳五脚就打死,挟将起来往家颠。挟到家中将皮剥,刀板锅勺耍的欢。作洗干净用锅煮,葱姜花椒又加盐。煮罢多时狗肉烂,烫上烧酒蘸蒜餐。喝罢一回真快乐,好似刘、阮上九天。这是说的实在话,后人休得当胡言。



赌博五更曲

一更里,黑了天。打伙子商量去赌钱。坐下就把端阳弄,叫了个么六,输了半斤。不打一更天,输了八柱钱。人家坐红,俺掷十三。两吊铜钱,输了个净。到吃了局家七八袋烟,赌博场里闲打蹭。坐下就把端阳弄,四五六点都拷盆,一心却还不足兴。时气低,运气蹭,坐下点子照着蹦。抓起骰来热了盆,一输输了个净打净。

二更里,月转高。借了贰百文输了。那里诳借再来赌,借了一遭无曾借着。这钱极好捞,就是无了捎。极瞪着两眼好似肉边,埋怨自己无主意,最不该一回都输净了;埋怨自己无身分,平日合也胡打混。抓耳挠腮借不着,明日还人也不信。暗暗恼,心发恨,好似交了死绝运。手里无个低小毫,这待怎么着光打棍。三更里,半夜多。手里无钱看歪博,人家吃饼卷鸡蛋,馋的俺嘴里光咽唾沫;急的俺把脚跺,躁的俺把手撮,不住旁里瞎咕弄。人家拉俺睡了觉,睡了多时无曾睡着。赢家走,输家求,站在旁里闲多口。使心劳点一着,除不承情骂不休。闲多口,无良斗。局家好似呲拉狗,揪着耳朵摔出去,无颜搭撒往家走。

四更里,眼正花。扒杈起来转还家。推开门往家走,老婆坑上他又骂。骂了声贼强人,骂了声强人杀。无白无黑做的甚么,恼恼性子不合你过,不是投井就是吊杀。不怨别人怨自己,前世命薄摊着你。那时烧了短头香,摊着你这赌博癖。孩子哭全不理,跳将起来把皮起。吃穿二字受操劳,看看谁来不强似你。

五更里,大天明。婆子咕哝只推聋。埋怨自己做的错,忍气吞声不做声。疲困浑身疼,发花眼难睁。翻来覆去又受用,一头扎在炕头上。回头朝里推害汗马,抓毛竖空炕上爬。做梦又把骰来抓,么了就是七星剑,八九就是一枝花。赶着赢,赶着杈,趴*(左足右叉)跟起来转还家。炕上使了一身汗,醒来还是平铺塌。

(此曲《俊夜叉曲》附后)

 

离了家乡

正月里,梅花焦。春风飘,又见春光上柳条。家家闹元宵,走冰又过桥,他乡人,也跟着混一遭。

二月初二是花朝。冻初消,榆钱绽树梢,春风鸟梦遥。不觉的。

三月清明又到了。杏谢放红桃,坟头把纸烧。可怜俺,望家乡,万里遥。

四月里,小麦黄。稻插秧,困人天气日初长,紫燕上雕梁,黄莺啭绿杨。这时节,又不热来又不凉。

五月五日是端阳。脚忝香,艾虎挂门旁,葡萄酒满觞。又早(起)是。

六月入伏热难当。荷花满池塘,暖水洗鸳鸯。可怜俺抛妻离子在他乡。

七月里,到秋间。听寒蝉,桐叶飘飘,下井栏。十五是中元,家家祭祖先,离乡人舍坟墓好心酸。

八月里,中秋白露寒,蛩声喧。人家妻子欢,月圆人也圆,那堪这,在他乡!又到九月天。此时列酒筵,菊花插鬓边,可怜俺远游人行影单。

十月里,天气寒。觉衣单,鸿雁行行尽向南。行行时,雨涟涟。又是雪漫天,北风起,冻我手是冷惨惨。

十一月里,难上难。河腹坚,日色冷惨惨,火炉不救寒。受冰霜,又到腊月天。岁尽已冬残,行人都回还。可怜俺,又见人家过新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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