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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宋之新儒

 

  下及宋儒,便使人易于联想到理学,理学则后人称为是一种新儒学。其实理学在宋儒中亦属后起。理学兴起以前,已先有一大批宋儒,此一大批宋儒,早可称为是新儒。在某一意义上讲,理学兴起以前之宋儒,已与汉儒有不同。比较上,此一大批宋儒,可称为已具有回复到先秦儒的风气与魄力。

  宋代虽亦称是统一时代,但宋代开国,北有辽,西有夏,并不曾有真统一。而且上承五代传下一派黑暗衰颓气象,因此宋代开国,绝不能和汉唐相比。汉唐诸儒,大体言之,似乎多怀有一番处在升平世的心情。宋代开国六七十年,儒运方起,当时诸儒所怀抱,似乎还脱不了一番拨乱世的心情。言外患,则辽夏并峙。言内忧,则积贫积弱,兵制财制,均待改革。而政府大体制,朝廷大规模,仍亦沿袭五代,初未有一番从头整顿。言社会文化风教,则依然是禅宗佛学,与夫骈四俪六之文章当道得势。宋儒处在此种形势下,不啻四面楚歌,因此其心情极刺激,不似汉唐儒之安和。而其学术门径,则转极开阔,能向多方面发展,不如汉唐儒之单纯。分析宋儒学术,当分几方面加以叙述。

  一是政事治平之学。宋儒多能议政,又能从大处着眼。最著者,如范仲淹之十事疏,王安石之万言书,引起了庆历熙宁两番大变法。在汉唐儒中,惟汉初贾谊之陈政事疏,与夫董仲舒之天人对策,差堪媲美。惟贾董两文,开出了汉代儒家政治之新气运。而庆历熙宁变法,则转增纷扰,反而因此引起混乱局面,而北宋亦随之以亡。此乃由环境遗传种种因素相逼至此,不得怪范王对政事之无所见。其他诸儒,能议政,能从大处着眼,能阐申儒义,难于一一缕举。

  其次曰经史之学,此与政事治平之学相表里。宋儒经学,与汉儒经学有不同。汉儒多尚专经讲习,纂辑训诂,着意所重,只在书本文字上。所谓通经致用,亦仅是因于政事,而牵引经义,初未能于大经大法有建树。宋儒经学,则多能于每一经之大义上发挥。尤著者,如胡瑗苏湖设教,分立经义治事两斋。经义即所以治事,治事必本于经义,此亦汉儒通经致用之意,而较之汉儒,意义更明切,气魄更宏大。神宗尝问胡瑗高弟刘彝,胡瑗与王安石孰优。刘彝对曰:

  臣师胡瑗,以道德仁义教东南诸生时,王安石方在场屋中修进士业。臣闻圣人之道,有体,有用,有文。君臣父子仁义礼乐,历世不可变者,其体也。诗书史传子集垂法后世者,其文也。举而措之天下,能润泽斯民,归于皇极者,其用也。国家累朝取士,不以体用为本,而尚声律浮华之词,是以风俗偷薄。臣师当宝元明道之间,尤病其失,遂以明体达用之学授诸生,夙夜勤瘁,二十余年,专切学校,故今学者明夫圣人体用以为政教之本,皆臣师之功,非安石比也。

  此虽刘彝一人称崇其师之辞,然即谓此种精神,乃是北宋诸儒间之共同精神,亦无不可。胡瑗则当可推为乃倡导此种精神之第一人。

  论北宋诸儒之治经,如胡瑗之于《易》与《洪范》,孙复之于《春秋》,李觏之于《周官》,此等皆元气磅礴,务大体,发新义,不规规于训诂章句,不得复以经儒经生目之。孙复书名《春秋尊王发微》,李觏书名《周礼致太平论》,即观其书名,亦可想见其治经意向之所在。其他如欧阳修刘敞王安石苏轼诸人,皆研穷经术,尚兼通,而亦皆喜辟新径,创新解,立新义,与汉儒治经风规大异,此亦北宋诸儒近似先秦儒气味之一征。

  论及史学,尤是宋儒之擅场。如欧阳修之《五代史》《唐史》、司马光之《资治通鉴》,皆其荦荦大者。其他如苏辙之于古史,刘攽之于汉史,范祖禹之于唐史,刘恕之于上古及五代史,就一般而论,宋儒史学,显较汉唐儒为盛。而宋儒之于史学,亦好创立议论,不专于纂辑叙述考订而止。于著史考史外,特长论史,此亦宋代学术一新风气之特征。

  又其次曰文章子集之学,此乃承唐韩愈之古文运动而来。远在五代,已有僧人在寺院内教佛徒读韩集。盖儒学既熸,治道大坏,一世不得安,虽寺院僧人,亦不能自外。故有寺院僧人提倡攻读韩集之事之出现,此诚大堪诧异,亦大值惊惕,而宋代学风将变,亦可据此而窥其端倪之已露,机缘之已熟。自欧阳修以下,古文大行。王安石苏轼曾巩尤为一代巨匠。宋诗亦与唐诗风格相异。而其时朝廷官式文章,则仍以四六为标准。虽欧阳王苏诸人,亦皆默尔遵守,独司马光为翰林学士,以不能为四六辞。神宗强之曰,如两汉制诏可也。世风之猝难骤革,即此可见。今专就文学论,汉代文学在辞赋,唐代文学在文选,皆在儒学范围之外。惟宋儒始绾文学与儒术而一之,此亦是宋儒一大贡献。

  尤可注意者,乃北宋诸儒之多泛滥及于先秦之子部。即就儒家言,唐韩愈始提倡孟子,至宋代王安石特尊孟,奉之入孔子庙。而同时如李觏之常语,司马光之疑孟,皆犹于孟子肆意反对。然自宋以下,始以孔孟并称,与汉唐儒之并称周公孔子者,大异其趣。此乃中国儒学传统及整个学术思想史上一绝大转变,此风虽始于韩愈,而实成于宋儒。此当大书特书为之标出。其他如徐积有《荀子辩》,范仲淹以《中庸》授张载,苏洵闭户读书,当时号为通六经百家之说。及其子轼,父子为文,皆法孟子,兼参之《战国策》,有纵横家气息。轼尤喜庄子,其弟辙则喜老子。要之北宋诸儒,眼光开放,兴趣横逸。若依《汉书·艺文志》之学术分类,则汉儒如史汉儒林传所举,当多入六艺略,而宋儒则当入诸子略中之儒家者言。亦可谓汉儒乃经学之儒,而宋儒则转回到子学之儒,故宋儒不仅有疑子,亦复有疑经。如欧阳修之疑《十翼》,刘恕苏辙晁说之之疑《周礼》,此亦与汉儒之辨今古文争家法者大不同。经尚当疑,更何论后儒之经说。孙复有云:

  专守王弼韩康伯之说而求于大易,吾未见其能尽于大易也。专守左氏公羊谷梁杜何范氏之说而求于春秋,吾未见其能尽于春秋也。专守毛苌郑康成之说而求于诗,吾未见其能尽于诗也,专守孔氏之说而求于书,吾未见其能尽于书也。

  宋儒之意,多贵于独寻遗经,戛戛自造一家之言,则于汉儒经说自不重视,故可谓宋儒之经学,实亦是一种子学之变相。

  综是三者,一曰政事治平之学,一曰经史博古之学,一曰文章子集之学。宋儒为学,实乃兼经史子集四部之学而并包为一。若衡量之以汉唐儒之旧绳尺,若不免于博杂。又好创新说,竞标己见。然其要则归于明儒道以尊孔,拨乱世以返治。在宋儒之间,实自有一规格,自成一风气,固不得斥宋学于儒学之外,此则断断然者。故宋儒在自汉以下之儒统中,实已自成为新儒,不得谓自理学出世,始有新儒,此义必须明白标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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