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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清蒙古王府本

 

      一九六一年春,北京图书馆收得一部乾隆钞本《红楼梦》,当年,我们曾在上海《文汇报》发表《简介一部红楼梦新钞本》一文(署名玉言)。此外,尚未见其他有关文章。今续为此篇,补充介绍一些具体情况。

      这个本子共装四函,连史纸,朱丝阑,中缝有印就的“石头记”字样,可见是特制专用的纸张,工楷精钞,很考究。书的题名,不似甲戌、庚辰等本用“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也不似梦觉本用“红楼梦”,而是用“石头记”三字,和戚本一致。卷首有后人钞配程小泉序,八十回后又配录了续书四十回。原钞和配录的人名年月,都未留一丝痕迹,因此,没有线索头绪,可以定出一个较为便利而恰切的名称。蒙赵万里先生见告:这本子系一清代蒙古旗王府的后人所出,这里就把它简称作“蒙府本”或者“蒙本”。

      此本前八十回本身,与程本两样,是脂本系统,与戚本最为相近。不但题名同,中缝格式同(上标“石头记”,中标卷数,计每十回为一卷,下标每回叶数),连每叶十八行每行二十字都相同。它和戚本之间的异文,有的是在每叶固定字数之内有所变换,有的则是紧缩钞写而增字,像是在原行款中挤进去的。

      以下试就此本的特点分节一谈。

        一 与戚本共有的总批和夹注批

      戚本每回前后的总批,独树一帜,十之九为其他各本所无。这是脂批呢,还是戚蓼生或其他人的手笔呢?我们本来不得而知;总批既然“来历不明”,连带独存这种总批的戚本也觉“可疑”,究竟戚本可靠到若何程度,似乎成了问题。--过去研究戚本的人,恐不免有这种感觉。

      蒙府本前八十回每回前后也有总批,批语有散文,有韵文,都和戚本大体相同,仅有个别词字上的些微差异(如“叙”蒙本作“绪”,“总冒”蒙本作“总帽”之类是)。这么一来,“孤立无援”的戚本就有了对证,而蒙本比戚本为早(下文有证),足以说明这些总批不是戚蓼生等人的手笔,而是渊源另有所自的了。

      总批在甲戌、庚辰二本,还是有些回有、有些回无的情况。普遍到每回前后都有,自蒙、戚二本始。对校起来,有两回的总批,甲、庚、蒙、戚四本并见,即第二十七、二十八两回回前。有十回的总批庚、蒙、戚三本并见,即第十七回前,二十回后,二十一回前,二十四回前,二十九回前,三十回前,三十一回前、后,三十二回前,三十六回庚在回前,蒙、戚在回后,三十七回庚在回前,蒙、戚在三十八回前。这说明这些不同本子的总批,不是截然无关。并见的都是散文体,不是韵文。

      蒙、戚二本“总批”或“总评”字样,只见于回后,回前没有这个称呼。实际回前回后内容体裁风格,也都看不出严格的界限。又如第二十七、二十八两回前庚、蒙、戚三本的批,甲戌本放在回后,三十六回后蒙、戚二本的批,庚辰本放在回前:则是地位上也没有严格的界限,都应作总批看待。回前韵语较多,与正文紧前面的“标题诗”相近。八十回书每回前后全部总批的完成,当在蒙、戚正文底本清抄之后,故又有各自单占一叶的情况。下面试举数例:

        风流真假一般看,借贷亲疏触眼酸;总是幻情无了处,银灯挑尽泪漫漫。(第六回前)

        海棠名诗社,林史傲秋闺;纵有才八斗,不如富贵儿。(第三十七回前)

        两宴不觉已深秋,惜春只如画春游。可怜富贵谁能保,只有恩情得到头。(第四十回前)

        积德于今到子孙,都中旺族首吾门;可怜立业英雄辈,遗脉谁知祖父恩?(第五十四回前)

    批语所流露的对于某些事情的感慨,可以帮助我们了解批者的身份。如“银灯”句颇似女子声口,“恩情”二字不知是否指夫妻而言,这似乎可以参看《红楼梦》曲子“镜里恩情”一句的用法。这些痕迹,和其他脂批所透露的也都相合。

      总批中找不到时间年月。第五十四回总批云:

        ……噫!作者已逝,圣叹云亡。愚不自谅,辄拟数语,知我罪我,其听之矣。

    这是雪芹卒后的批,可能和庚辰本朱批中之“乙酉”、“丁亥”,甲戌本朱批中之“甲午”等批相当,或者还要靠后些。

      总批中也找不出署名(仅四十一回前之七绝署“立松轩”三字)。甲戌本的“脂砚斋”字样,屡屡见于凡例、“楔子”以及诸眉批中。庚辰本的“脂砚斋”字样则见于总目、回目、总批、双行夹注批、行侧、眉上朱批。到蒙本、戚本、梦觉本,这些名字都不见了--总批也不例外。由大书特书以至绝迹,不像是出于辗转传钞中的遗漏,其中必有缘故。是不是山于后来批者自悔藏头露尾,有必要将别署扫数隐去呢?这一点颇值得研究。

      总批之外,蒙府本的双行夹注批也和戚本大体相同,仅有个别词字上的些微差别。这些夹批蒙、戚共有,其中虽或为他脂本所无,然又或为他脂本所有,这证明这些夹批来历不弱,很靠得住。夹批中不见“脂砚斋”字样,情况和甲戌本、戚本、梦觉本同。例如单是第十六回,庚辰本就有不少带有“脂砚”署名的夹批;而到甲戍本、蒙本、戚本、梦觉本,这些署名都删削不存了。

      因此,我个人的看法是:夹批都是脂批,各本批语存在的差异情況,可能是由于批时有先后、逐次传钞底木有不同而造成的。流传出来,遂形成不同的“派系”。

        二 与戚本同源的正文

      诸本中原来戚本独出的异文,现在看到,大部分蒙本与之相同。如第二回:“今岁鹾政”同作“今岁盐政”,“墙垣朽败”同作“墙垣折败”,“罕然”同作“骇然”,馀如“冷子兴笑道”作“子兴冷笑道”,“老爹”作“老爷”,“只怕这人来历不小”作“这人来历只怕不小”,“地中既遇,既不能消”作“地中既不能消”,“遍游各省”作“遍游名省”,“邪也罢正也罢”作“那管正邪”,“本湖州人氏”作“本湖州人”,“或被云摧”作“或被云推”,“大仁者修治天下”一句由“大恶者挠乱天下”之上前移至“皆应运而生者”之下,“设若失错”作“说若失错”,……这些梦、戚共同、与众独别的异文,都是蒙、戚所据底本曾经改动的所在。

      还有,不仅蒙、戚二本自身相同,其与某本一致或近似,足以校正他本之非的地方更多。如:“这甄府和贾府就是老亲”,蒙、戚与甲戌合,足证梦、程:“这甄府就是贾府老亲”之非,“曾与女婿旧日相交”亦甲、蒙、戚合,梦、程:“曾与女婿旧交”非,“我一一将原故回明”甲、蒙、戚合,庚:“我一一的将原固回明”非,梦、程:“我将原故回明”亦非,“外又谢甄家娘子许多物事”甲、蒙、戚合,庚无“又”字非,蒙、程:“又送甄家娘子许多礼物”亦非,“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甲、蒙、戚合,庚:“今已升至蓝台寺大人”非,梦、程无“至”字亦非……这些地方在校定原文方面,可以起参证或决定性的作用。

      其次,也有些戚本独出的异文,蒙本与之不同,却和其他本子一致或近似。如:“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戚本独作“路北,东是宁国府,西是荣国府”,“崔莺”戚本独作“崔莺莺”,“蚩尤共工”蒙本作“虽有共工”,戚本单作“共工”二字,“不想次年又生了一位公子”,“次年”的问题曾引起议论,蒙本亦作“次年”,戚本独作“不想后来又生了一位公子”,“不上一年便被上司寻了一个空隙”戚本独作“不上二年便被上司寻了一个空隙”,“刘庭芝”蒙本作“庭,戚本独无;……这些都是戚本单独动手改动,蒙本较戚本为可靠的所在。芝”又如:

        又半载,雨村嫡妻(梦、程作“嫡配”)忽染疾下世,雨村便将他扶侧(庚作“册”,梦、程无“侧”字)作正室夫人了(梦、程无“了”字)。正是:偶因一着错,便为人上人。(庚“偶因”作“偶然”。梦、程“一着错”作“一回顾”)(据甲戌本)

    这三十七字,蒙本只剩“又半载”三字,下文缺漏。到戚本乃变成“因此十分得宠”六字。这等情况也属于戚本独经后笔改动之例。

      再次,又有蒙本独出,与戚本及他本全不相同的地方。如“却又自己担风袖月,游览天下胜迹”蒙本独作“自己担风袖月,却去游览天下胜迹”,“可也不玷辱了先生的门楣了”蒙本独作“可也不玷辱了老先生的门楣了”,“米南宫”蒙本独作“米西宫”,“现有对证”蒙本独作“现在有个对证”,“此人是都中古董行中贸易的”蒙本独作“此人都是都中古董行贸易的”,戚本独作“此人都中古董行贸易的”,“何得贾府亦落此俗套”蒙本独无“何”字,“选入宫中”甲、庚合,蒙本独无“选”字,梦、程无“中”字,戚本只“入宫”二字……这些都是蒙本独自改动或讹误的所在。

      总起来看,蒙、戚二本虽偶有分歧之处,而其为同出一源,是没有多大问题的。

      蒙、戚一系比较晚出,从总批和双行夹注批已可以看出一些消息。从正文看,晚出的迹象尤为显明。如第九回茗烟口出不驯,出现脏字秽语,庚辰本尚存,梦、程一系半存半改,到蒙、戚一系以“怎么长短”四字了之,蒙本句旁并有墨批“怎么长短四字,何等韵雅,何等浑含,俚语得文人提来,便有金玉为声之象”。这样的删改是否出于作者?会不会是批书人动手,自改自赞?也待研究。

      又如第十七、十八回庚辰本连续不分(回前标明“此回宜分二回方妥”),原有回目“大观园试才题对额,荣国府归省庆元宵”即概括此二回全部事迹而言。蒙、戚一系截至贾政游罢出园为第十七回,不包括“归省”一事,所以把回目下联改为“怡红院迷路探曲折”。此后剪荷包等文字改隶第十八回,第十八回前总批“一物深藏见至情”的七律,即以剪荷包为主题。这样划分者可能就是批书人。这么划分比较简断,两回分量也比较均匀。到梦、程一系,第十七回游园后接上剪荷包、请妙玉的文字,比蒙本回回多分了约一千二百宇,篇幅过长,显得有些拖杳,而又仍用庚辰本原回目不改。实际这样划分的第十七回也并不包括“归省”的事了。这恐怕是后人的分断,已与批书人无关,故而所作的处理并不得当?这些问题,都需要深入探讨。

        三 独有的行侧墨批

      蒙本和戚本一样,没有甲戌、庚辰二本眉上和行间的朱批。但和诸本又不同的是:另外独有许多行侧墨批,蔚为一大特色。行侧墨批的分布情况如下:

        第一回    三十七条    第二回    十八条    第三回    六十九条

        第四回    五十三条    第五回    三条     第六回    三十七条

        第七回    二十一条    第八回    三十七条   第九回    十九条

        第十回    二十条     第十一回   三十条    第十二回   二十条

        第十三回   五条      第十四回   三条     第十五回   三条

        第十六回   九条(与庚辰本侧批重七条,其中与甲戌本重二条。)

        第十七回   四条(与庚辰本侧批重三条。)

        第十九回   十八条     第二十回   三十七条(与庚辰本侧批全重。)

        第二十一回  二十五条    第二十三回  十六条

        第二十四回  二十二条(与庚辰本侧批重九条。)

        第二十五回  十四条(与庚辰本侧批重十三条,其中与甲戌本重十条。)

        第二十七回  七条(与庚辰本侧批全重,其中与甲戌本重五条。)

        笨二十八回  三条(与庚辰本侧批全重,与甲戌本全重。)

        第三十二回  三十一条    第三十三回  二十条    第三十四回  二十八条

        第三十五回  二十三条    第三十六回  二十一条

        第四十一回  十四条     第四十二回  十六条

        第四十三回  十条      第四十九回  十条

    这卅四回之中粗计共存行侧墨批七百零三条。除去与庚辰本侧批重出的七十九条(七十九条里面,同时和甲戌本重出的有二十条),净剩六百二十四条,都是蒙府本独有,历所未闻于世的参考资料。

      根据上面统计,蒙本的侧批与庚辰本的侧批有重出,第十六、十七、二十四、二十五各回是部分的重复,第二十、二十七、二十八各回则是全部重复。这种情况表明,庚、蒙二本的侧批本是一回事,虽然参差不全,此有彼无,却是同出一源。至于庚本用朱笔,蒙本用墨笔,出于过录者的顺手,并不是原批有所区別的两样东西。(甲戌本批语地位,未经严格地将双行夹注批和行侧批、眉批、总批等区別开来,当另论。)

      和戚本相同,蒙本里面也找不出一个“脂砚斋”字样。双行夹注批尚可以从庚辰本中带有“脂砚斋”字样的来相对照,而证明是脂批。至于蒙府本的行侧墨批,到底是脂批呢,还是出于他人呢?

      第十六回书中“会芳园本是从北拐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之旁,蒙本有墨批云:

        园中诸景,最要紧是水,亦必写明方妙。余最鄙近之修造园亭者,徒以顽石土堆,为不知引泉一道。甚至丹青,惟知乱作山石树木,不知画泉之法,亦是悮事。

    这批与甲戌、庚辰朱批重出(诸本异文不赘列),庚辰本末尾原有“脂砚斋”三字,这三个字到甲戌本、蒙府本便不见了。

      这是很重要的证据,使我们可以下初步断语:这些侧批当中就有脂批。

      六百多条批,内容牵涉很广,这里不能详及:摘录若干,聊见一斑。

      批中有援引其他小说名著,对比对照,以见本书用笔的。第八回“黛玉笑道,要来时一齐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旁批:

        又一转换。若无此则必有宝玉之穷究,而宝钗之重复,加长无味,此等文章是《西游记》的请观世音菩萨,菩萨一到,无不扫地完结者。

    第二回说到甄家,旁批:

        灵玉却只一块,而宝玉有两个,情性如一,亦如之(六)耳、悮(悟)空之意耶?

    同回闹学堂,“登时鼎沸起来”,旁批:

        燕青打擂台,也不过如是。

      批中有以画法或其它艺术手法以喻行文的。第三回袭人见黛玉犹未安歇,劝他“快别多心”,旁批:

        “月上窗纱人到堦,窗上影儿先进来”,笔未到而竟(境)先到矣。

    第八回宝钗嗔莺儿不去倒茶,旁批:

        云龙现影法,好看煞!

    第四十一回板儿得了柚子,”且当球踢着顽去,也就不要那佛手了“,旁批:

        画工。

      批中有以韵语形式出现的。这在双行夹注批和朱批中很少见,却与总批之末的韵语相辉映。

    第八回黛玉为宝玉戴斗笠,旁批:

        知己最难逢,相逢意自同。花新水上香,花下水含红。

    第三十二回宝玉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旁批:

        花爱水清明,水怜花色鲜。浮落虽同流,空惹鱼龙涎。

    第三十六回黛王见宝钗绣鸳鸯,旁批:

        触眼偏生碍,多心偏是痴,万魔随事起,何日是完时。

    第一回“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旁批:

        恩情山海偿(债),惟有泪堪还。

      批中有表出或揣度作者用心的。第三回写黛玉原不忍弃父而往,旁批:

        此一段是不肯使黛玉作弃父乐为远游者。以此可见作者之心,保爱黛玉如己。

    第八回宝玉与宝钗挨近,只闻“甜甜的幽香”,旁批:

        这方是花香袭人正意。

    第四十九回有批云:

        史鼐未必左迁,但欲湘云赴社,故作此一折耳,算(莫)被他混过。

      批中有指出后文伏脉的。第八回宝玉问凤姐“什么是爬灰”,旁批:

        暗伏起(后?)来史湘云之问。

    第十四回路谒北静王,有批云:

        宝玉见北静王,是为后文之伏线。(按可参看第九章第四节附录资料)

    第二十回写麝月,有批云:

        全是袭人口气,所以后来代任。

    第四十一回“忙把柚子与了板儿”,旁批:

        伏线千里。

    第四十二回刘姥姥为大姐起名字,“日后大了,各人成家立业,或一时有不遂心的事,必然遇难成祥”,旁批:

        作箴(谶)语以影射后文。

    第十九回宝玉在东府,要去看小书房内一轴美人,旁批:

        天生一段痴情,所谓“情不情”也。

    第二十八回黛玉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住,旁批:

        “情情”。

    “情不情”和“情情”,也曾见于总批和朱批,这是书的“末回警幻情榜”加于宝玉、黛玉二人的“考语”。我们现在还不知道除批书人外有第二个批家也看到这个“情情”的。

      批中有涉及生活体验与创作之关系的。第六回周瑞家的告诉刘姥姥“这一下来他吃饭是空儿”,旁批:

        非身临其境者不知。

    第十一回宁府家宴,贾珍说“老祖宗又不赏脸”,凤姐遮过,旁批:

        此一问一答,即景生情,请教是真是假?非身经其事者想不到、写不出。

    第十九回宝玉问袭人穿红的是什么人,“说亲戚就使不得?”旁批:

        这样妙文,何处得来?非目见身行,岂能如此的确。

      批中有抒发批书人的特殊感情和隐痛的。第三回初出袭人,“每每规谏,宝玉不听”,旁批:

        我读至此,不觉放声大哭。

    下面“倘或摔坏了那玉”,旁批:

        我也心疼,岂独颦颦!

        他天生带来的美玉,他自己不爱惜,遇知己替他爱惜,连我看书的人也着实心疼不了,不觉背人一哭,以谢作者。

    同回有批云:

        此一段文字,是天性中流出,我读时不觉泪盈双袖。

    第十九回袭人推宝玉,只见他泪痕满面,旁批:

        不知何故,我亦掩涕。

    第三十二回宝钗向袭人说湘云的委屈,“从小没了爹娘的苦”,旁批:

        真是知己,不罔湘云前言。

    第二十八回宝玉不觉滴下泪来,旁批:

        玉兄泪不是容易有的。

      批中有披露批书人对特殊事件的感慨的。第六回刘姥姥未曾张口,先红了脸,旁批:

        开口告人难。

    第九回茗烟说金荣的姑妈“给琏二奶奶跪着借当头”,旁批:

        可怜开口告人,终身是玷。

    另外批书人一接触涉及亲子关系的字句,便要动感情,常说失声痛哭之类的话,墨批中和其它批语一致,所在多有,兹不列举。

      批中有借题发挥议论的。第七回写焦大:

        有此功劳,实不可轻易推(摧)折,亦当处之道,厚其仰(赡)养,尊其等次。送人回家,原作(非)酬功之事。所谓嘆(漢)之功臣不得保其首领者,我知之矣。

    这与甲戌本首回僧道说英莲是“有命无运累及爹娘之物”之上的眉批“八个字屈死多少英雄,屈死多少忠臣孝子,屈死多少仁人志士,屈死多少词客骚人。今又被作者将此一把眼泪洒与闺阁之中,见得裙钗尚遭逢此数,况天下之男子乎!”“看他所写开卷之第一个女子,便用此二语以订终身,则知托言写意之旨,谁谓独寄兴于一情字耶?”“武侯之三分,武穆之二帝,二吴(贤)之恨,及今不冬,况今之草芥乎!”各条,可以参合而看。这种批语,并非一般地讲史论古,它是和当时的政治背景相关联的,是有具体实指的。个人的看法,这怕是和雍正一朝的政治斗争有密切关系,汉之功臣云云(这种历史观点是错误的),不过是借词而已。

      批中有特写作者对“富贵”二字的看法的。第六回凤姐听见刘姥姥来,旁批:

        “还不请进来”五字,写尽天下富贵人代(待)穷亲戚的态度。

    第七回焦大破口而骂,有批云:

        放笔痛骂一回,富贵之家,每掠(?)此祸。

    第十三回提到义忠亲王坏了事,旁批:

        “坏了事”,毒极!写尽势利场中故套。

    第七回宝玉见了秦钟,“富贵二字,竟遭我涂毒了”,批云:

        此是作者一大发泄处。

        总是作者大发泄处,借此以伸多少不乐!

      批中有透露批书人“身份”的。第三十五回宝玉让傅试家两个婆子进来,恐薄了傅秋芳,旁批:

        ……此宝玉之多情而不情之案,凡我同人共留意。

    第三十二回贾雨村要见宝玉,宝玉和湘云说:“我乃俗中又俗的一个俗人,并不愿同这些人往来”,旁批:

        我也不知宝玉是雅是俗,请诸同类一拟。

    第一回前总批“何堂堂之须眉,诚不若彼一干裙钗”,旁批:

        何非梦幻,何不通灵?作者托言,原当有自,受气清浊,本无男女别。

    第三十二回黛玉听到宝玉的话“林妹妹不说这样混账话;若说这话,我也同他生分了。……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想到此间,不禁滚下泪来”,旁批:

        普天下才子佳人英雄侠(□)都同来一哭!我虽愚浊,也愿同声一哭!

    两处自划“同人”“同类”,都似专和宝玉划界的语气,又分辩清浊不拘男女,不同意单单男人愚浊之说,转过来自承愚浊,也耐人寻味。又第一回贾雨村高吟“钗于奁内待时飞”句下批:

        偏有些脂气。

    他这个“脂”字的用法,不知和“脂砚斋”之“脂”是否有关。卷首总批“然闺阁中本自历历有人,万不可因我不肖,自护已短,则一并使其泯灭也”,旁批:

        因为传他,并可传我。

    显而易见,芹、脂之名,可以因书而传;但批在“闺阁中……历历有人”旁边,是否应有另一层的隐文?这些都可供研究。

      还有一些无“类”可归的批,略举二、三例。第一回将出甄士隐,“人皆呼作葫芦庙”,批云:

        画的虽不依样,却是葫芦。

    笫十一回说起秦氏的病,邢夫人说“别是喜罢?”批云:

        此书总是一副云龙图。

    第三回末尾袭人听说黛玉因惹起宝玉摔玉,自己伤心,因劝道“若为他这种行止你多心伤感,只怕伤感不了呢”旁批:

        后百十回黛玉之泪,总不能出此二语。

    关于八十回书以后的三十回,批语中不止一次的提到过。但是直截指明全书“百十回”的,这还是唯一的一次。这和第二回回前总批的“以百回之大文”之约计不一样,可以廓清一些人的错觉。如思元斋这样一个有眼力的人,却在纠缠原书“本欲刪改成百二十回一部”,又说“雪芹于后四十回虽久蓄志全成,甫立纲领,尚未行文,时不待人矣”,并有“程伟元续《红楼梦》自九十回至百二十回书后”的题目,自相矛盾,根本没搞清。有了这样的批语,原书的回数就十分明晰了。

        四 结语

      除却独有的行间墨批之外,从正文从其它批语来看,都可见蒙本与戚本同出一源,是脂本系统中比较晚出的本子--比甲戌本、庚辰本为晚,但仍比梦觉本为早。蒙本发现,戚本由孤立扩而成军,蒙、戚二者蔚为脂本当中的一个重要派系,和甲戌本、庚辰本二系鼎立,为整理接近雪芹原本的《红楼梦》写定本提供了极为宝贵的资料。加上它独有的行间墨批,价值倍增,在《红楼梦》版本史上,蒙本的出现,意义是十分重大的。甲戌本一系,中经梦觉本为之过渡,流为程本的原用底本;庚辰、蒙府二本流传绝罕。如今庚辰本已经影印行世。蒙本于读者较为陌生,本篇试作初步介绍,略举要点如右。

                                              一九六三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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